镜子里的那个人化了些淡妆。
那人眉峰宽和，眼角飘着红，睫毛是修长的，底下也用红妆垫了些，一眼看上去只看到那双腥红色的眼眸。
那眼睛里徜徉无光午夜的远海。
明明是有些层次的，却找不到光，找不到神采。
是一双厌世的眸子。
她戴上了头冠
镜子里的人更庄重几分，原是有些麻木的眼神变成了广大的漠然，像是俯瞰人间的神邸。
她喜欢镜子里的她。
或者说，相较于先前那一副行尸走肉般的模样，她更中意现在的样子。
所以她系绸缎，间施玉环，穿朱锦罗裙，戴星月皇冠，从上到下都珠光宝气还有雍容华贵，不是因为从此以往有约定俗成的习俗。
而只是。这样看上去好像她不曾败给时间，不曾失了依存的意义，更不曾失去认同自我存在的能力。
所以她喜欢镜子里的她。
“女皇。差不多时候了。”
帮她打点行装的侍从，在她的头冠正中嵌上深红色的宝石水晶，这套最为庄重设计最为繁复的袆衣算是穿戴齐妥了。
她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，站起来。
那一身金银饰品叮叮当当地响。
她转身的时候幽暗房间的门，左右各八扇，都自己打开了。几乎是同时，金色的阳光打在门槛前的地面上，一路推着阴影后退，阳光和初春的温度便全涌进来。
房门之外是金色的海还有鼎沸嘈杂的呼和。
她看了眼从脚下一直延伸而出的红色长毯，身体被不知从何处而起的腥红色雾霭托起，那身坠地的朱裙也飘在半空里，绸缎悬起来如龙般盘旋而上，挨着皎洁的脖子和脊背上缘的峰骨又萦绕着落下。
她像不食烟火的女子，像住在月中的姑娘，像粘稠燥热、沉在湖底的梦境。
伴随那猩红色的雾霭如鬼魅前行得往前方延展，她的身体也跟着推送出去，她飞过由千百人连日新织的红毯，飞过阳光前最后一寸阴影。
她到鲜花盛开的花圃，身后小跑的仆从和兵役托了老长。
再到银色的大门和高墙，红毯两边的守卫向她行礼，原先狭窄隐绰的呼喊声从开阔步步逼近，直到包围了她的耳朵。
她在欢呼的簇拥下升起，向着为庆典架设的舞台飞去。
她越过舞台高举的帷幕，随身的那两列仪仗队急匆匆地沿着舞台的楼梯涌上来，在红毯包裹的平台两边摆好了阵仗。
腥红色的薄雾吹散，她的身体缓慢落下。
在她的身体高过帷幕的那一瞬间，那些嘈杂的声音先是被空间里震颤的力量盖下去，随后那些嘈杂的人声自己跟着熄灭下去。
于是在她身处阳光的至高点，身前不知几平方里的广场上，安静得只能听到风的欢鸣。
然后她落下，落下的时候像是从天堂坠落人间的天使，像最纯白的羽毛带着浑身的诗意下沉。
音乐随之奏响，晴空中盛开焰火，甚至取代了太阳的光辉。
她在火光和喜庆的礼乐中落座于舞台正中的皇座，俯瞰如同漆黑色夜海的来访者。
音乐并没有响很长的时间，焰火也消停下来，她等一切的声音都落下的间隙，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。
右手撑在扶手上枕着下巴，身体的重量也全往这边靠。她抬起右腿翘在左腿上，裙摆跟着落下。
像瀑布，或更像轻轻拨开的珠帘，露出丝绸下纤细的小腿，及素裹的锦缎和玉脂的肌肤。
往常的时候她就这样坐着，也不需要说些什么，只要安静地看着就好。
看那些人为之莫名欢呼，看侍从端着长卷一字一句地念，再看排列阵前的士兵将士浩荡出城。
而今天，她才像往常一样坐上了王座，剧情本应该是写好了的——她很快就对千篇一律的庆典失去兴致，于是又度过一个昏昏沉沉无所事事的日子。
她本来就没有对这场庆典报什么希望。
她没想过这世间还有能让她提起兴致的事。
却没想到才要半眯着眼打起盹，便察觉到从茫茫的人海里投来的一道目光。
那的确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目光。
让她想想……应该就是两天还是三天之前的夜里，她在星空里与那道目光长久对望。
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，那道幽邃冰冷的目光在不断向她传递过来温暖，如同置身寒冬凛冽的夜间点起一堆雀跃的火。
是黑暗，又有让人心安的亮光。
那道目光里蕴藏的气质是如此特别，以至于当人海里有那样一道目光投来的时候，她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捕捉到了它。
捕捉到它幽邃之外炙热的温暖。
她确信这道目光的主人同那天的夜空是同一个人，但是感官上却又不尽相同。
似乎在此刻，除了那道目光本身所带的特别外，在她死寂一般的心底也掀起了一些别的涟漪。
她从椅子上坐了起来。
几十年来她第一次挺直脊背坐直身子，便因为这一点涟漪。
这样看来说是涟漪大概也有些欠妥了，但此时此刻这些事并不算重要，重要的是让她死寂的内心有了些生动的人就在不远的眼前。
她原是想要等这局散了再找这目光的主人问个究竟，可现在她忽而又不想等了。
她不想等便不再等了。
所以她从王座上站起来。
才摊开古卷的侍从开到一半便停住了。
张着嘴的仪仗队脸部的肌肉停在最夸张的位置。
前方万千的来访者形态各异地停在原地。
这一站，时空恍如凝滞在琥珀里。
唯一超脱于这凝固之外的只有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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